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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雨打清明前

      2021-4-9 08:32| 發(fā)布者: 素箋淡墨| 查看: 10147| 評論: 0|原作者: 李國芹 分享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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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摘要: 六點半下樓,天已大亮,畢竟快到清明了,日子長了不少。季節(jié)這個東西很厲害,到了點,便依著時間的安排,草長草黃,花開花落,時間站在蒼穹之上,嘴角含笑,帶著洞悉一切的表情,安靜地看人間故事次第上演。云層有些 ...
      六點半下樓,天已大亮,畢竟快到清明了,日子長了不少。季節(jié)這個東西很厲害,到了點,便依著時間的安排,草長草黃,花開花落,時間站在蒼穹之上,嘴角含笑,帶著洞悉一切的表情,安靜地看人間故事次第上演。
      云層有些厚,天氣預報說有雨。
      車子剛拐上東環(huán)路,一輛拉煤車呼嘯著超了過去,騰起的塵土落在擋風玻璃上,空氣里有些嗆。過去這個冬天基本沒有下一場像樣的雪,旱得厲害。父親常說“清明前后,點瓜種豆”,都盼望著一場透雨,父親的花花草草都該拾掇起來了。
      小小的菜地里,絲瓜秧子伸展著腰身沿著竹竿搭好的架子高歌猛進,沒幾天就扯出了一片碧綠,宣誓了主權。旁邊的大麗菊,到了六月便會開花,花朵層層疊疊排列異常工整,晚秋時節(jié)則愈發(fā)艷麗,絲毫不遜色牡丹。父親穿著黃膠底鞋,拿著䦆頭,一點點梳理巴掌大那塊花園,鞋梆子磨得有些枵薄,底子還很結(jié)實。母親頭戴白色衛(wèi)生帽,腰里系著圍裙,朝爐坑里添了一塊柴,拍了拍手去擇剛買回的韭菜。圍墻棚子下的那堆劈柴,是父親去年冬季在北山挖回的枯樹根,曬了一夏天后劈開,整整齊齊碼好,做飯用的。東邊墻根下一棵蘋果樹努力探著身子向隔壁韓叔家張望,西邊會杰家的煙囪冒著黑突突的煙,焯蘿卜的味道躥了出來,屋背后鐵道上,蒸汽火車喘著粗氣吭哧吭哧從東坡上來,間或發(fā)出一半聲轟隆隆的吼叫,聲音像打擺子似的,有些顫抖。
      父親十幾歲跟著老鄉(xiāng)從老家外出謀生,跟人做石匠,打短工,一路走到銅川,趕上煤礦招工,開始了大半輩子的礦工生涯,在三里洞干了幾年,又抽調(diào)到建設中的徐家溝煤礦,井下一干就是二十四年!直到從鎦煤眼掉下去,摔傷了肋骨,這才升井到地面工作。對于一個礦工來說是生命中值得開心的事。父母一刻不得閑,日夜操勞,維持著一大家子的開銷,可日子還是那么拮據(jù),年幼的我會抱怨生活的清苦,日子的艱難,長大后才明白,光是養(yǎng)活我們,父母已用盡了所有力氣。
      勞累了一天,睡前看電視是唯一的解乏方式。父親愛看《梨園春》,新聞聯(lián)播過后,黑白電視的旋鈕就定格在河南臺,聲音開得很小,怕影響我的學習,盡管如此,《穆桂英掛帥》《卷席筒》《秦雪梅吊孝》等極具口語化的戲詞,行云流水的唱腔,還是讓聽的人唏噓或忍俊不已,那種極力壓低的聲音通過黑綢布樣的夜幕滲出、飄散。另一個房間我將聲音調(diào)到最低,手頭放本攤開的歷史書,收音機里正播放王剛的《夜幕下的哈爾濱》,小小的得意隱約閃爍,偶爾聽一句堂屋里傳來的唱詞,小小的心里竟也生出些豪邁,遙遠的不曾謀面的祖籍,也如此這般親近熨帖。那時的自己還不明白,這正是家族基因隨生命孕育那一刻就攜帶的記憶符號。時間如流水,多年之后,父母親躺在故鄉(xiāng)以外的這片山坡上,頭枕北麓,腳踏南山,默默注視著生活了四五十年的地方,不知道他們對遙遠的祖籍是否依然魂牽夢縈。

      記憶就像相機,留住了時間里很多影像的碎片,目光觸及的地方,總有些碎片浮出水面,睜著清澈的眼睛注視著我。
      吃餃子每次我都會給張先生念叨:媽說餃子不蘸汁也好吃。肩袖損傷之前,我喜歡蒸饅頭。每次從盆子里往案板上扒面時,耳邊總想起母親那句話:趕緊扒,趕緊,一會就干了。我的動作就會迅疾、利落。父親晚年躺床上,總讓我把他的腳抬起來交疊放著,我沒有問父親原因,直到那天張先生說,你每次睡覺時,為什么一只腳總壓在另一只腳上,側(cè)躺時也要將腳尖彎成九十度撐著?不嫌累啊。心里頓時一片汪洋。時間并沒有離開,它只是變幻了模樣,化整為零,藏在記憶角落,不經(jīng)意間,密密匝匝往外擠,每一幀都剛蘇醒,鮮活、靈動,攜帶時間的印記,洶涌而至,濕漉漉的。
      爹媽的墓碑上刻著:劬勞一世艱辛一生,承祖德秉仁義,衍家風克勤克儉,瀝心血撫養(yǎng)四子二女,德高望重,敦世風睦鄰里,家境漸溫,孫輩迅起之時離去……這是他們一生真實寫照。遺憾的是,我們無法左右時間,更無法改變生命之苦。生命本苦,一代代傾盡所能拼命努力,為的是在這原本涼薄苦澀的日子兌進去一些白糖,讓生命稍微甜一些。像小時候生病吃完藥,母親總會獎勵一小顆冰糖,掩蓋一下苦澀,小時候排隊去崩爆米花,選擇放一點糖精,爆米花就由平淡變得甜美。那種滋味藏在很多人的記憶里,與貧窮有關,也無關,但與父母的愛緊密相連。父母憑著對子女的愛,毫無怨言付出了全部,他們拖著僵硬的骨頭不停奔忙,那些愛鉆進生活的針眼,到處連綴縫補,一刻也不得閑。
      站在十字路口,往北抬眼就能看到他們長眠之地。十幾歲離開故鄉(xiāng)討生活的他們注定回不去了。隔著一抔黃土,我們與他們,再也無法相見,即便有輪回,世間這般廣袤變幻,近視的我,怕找不到他們。從最初的顛沛流離,到最終歸于異鄉(xiāng)的塵土,時間在這里面目不詳,無法辨別。即便如此,父輩們的根在哪里是毋庸置疑的,而我們這些煤二代從根本意義上來說是沒有根的,祖籍只是一個符號,而礦區(qū)除了長眠的父母,再無關聯(lián)。在本地人眼里,我們終究是外人,語言、習慣乃至味蕾已經(jīng)從某種意義上決定了我們與這里的疏離。礦工和他們的家屬只能在很小的范圍內(nèi)抱團取暖,卻幾乎無法融入礦區(qū)以外的地方。我們從出生到離開,時間在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?礦區(qū)在我們生命中該如何安放,無從知曉。

      辦公室整理臺賬的我聞到了一陣土腥氣,走到窗前望見清晨的云終于化成雨滴落了下來,樓下那棵桃樹花瓣散落一地,雨中的柳葉像罩著一層薄煙,清新朦朧,一株蒲公英頂著滿腦袋黃花探頭探腦往外張望,接受生命里第一場洗禮,路上幾個同事肩膀已經(jīng)淋濕,再往遠,我看到了爹,戴著一頂散了邊的草帽,用鐵锨把剛砸好的石矸往籃子里裝,母親鏊子上的那張烙餅已經(jīng)鼓泡,有好看的褐色點點,而我穿著系帶的皮底子鞋,噗噗踏踏踩著雨水,劉海胡亂貼在腦門上,剛走到蔬菜公司門口,拐個彎就要到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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