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小芃的腰有些疼,扔下手機,伸腳夠著拖鞋踢拉著往陽臺走。皮粉色碎花睡褲有些拖地,褲腰松緊帶彈性有些疲軟,像安小芃的臉。 年輕時再累,睡一覺皮膚和精力又像嶄新的橡皮筋一樣,橡膠分子擠擠挨挨,手拉手站在一起,彈性十足。此時的安小芃,渾身上下的細胞都已快進入暮年,細胞壁的張力早已撐到極限,開始縮水,皺巴。 不過,此時的安小芃并不很沮喪,她早已過了鏡子前掰著臉極力抻展皺紋的年紀,零部件還算爭氣,除過偶爾需要膏膏油,潤滑一下,只是,曾經黝黑發(fā)亮的頭發(fā),從去年開始突然就花白了,仿佛它們商量好來提醒安小芃,你已經五十歲了。 安小芃有些緊張,容顏可以皺巴,但硬撅撅的白發(fā)支棱在腦袋上,像無數桿白旗,戳著她的眼睛,還有心。 抽空安小芃把睡褲上的松緊帶換了,穿起來舒服了很多。十年前買的這套睡衣有些大,十年后依然。上了歲數的她體重一直徘徊在92斤左右,不是刻意保持,她根本吃不胖。老張總說女人上了年紀要圓潤點好看,否則干巴巴的,顯老,不貴氣。安小芃知道自己是勞碌命,操心太多,加上二十多年的倒班工作,不貴氣也是自然。 大年初三,整個世界安靜得出奇。從陽臺一眼望去,空間和時間都很安靜。這些年雖說禁放煙花爆竹,可這個城市周邊村子還是會傳來遙遠的年的聲音。那些聲音讓安小芃心里有底氣,究竟什么底氣,她也說不清。 而這個鼠年開端,讓安小芃心里有些慌。 老張一大早上班去了,他上的是運行班,無論天大的事,只要設備還在運轉,工人就得按照上班第一天的排班表,循環(huán)下去。再說了,防控保電是重中之重,這既是生產生活需要,也是穩(wěn)定社會任務,這可不是兒戲。 和老張不同,上了二十多年運行班的安小芃三年前被調整為常白班,早出晚歸,能看到日升日落。一開始,她竟有些不適應,總是在后夜一激靈爬起來,嚷嚷著壞了,遲到了,著急慌忙拉起衣服就往身上套,忽然明白狀況,歪頭倒下,連胡亂套上的衣服也不想脫,卻怎么也睡不著了。 這種慌亂持續(xù)了幾個月,總算踏實了一些。比起五十歲還在三班倒的老張,安小芃覺得很幸福。面對老張,她有些內疚,這種幸福小心翼翼藏在眉梢里,不敢走漏一絲風聲,生怕刺激到他已經快崩潰的思想和身體。 獨自在家里已經窩了四天了。 老張這幾天是白班,女兒放假去東北的同學家玩,原本計劃過年前趕回來,這下可好,回不來了,索性就呆在那兒過年吧,從小到大,女兒都很乖,乖的讓安小芃心疼。孩子跟自己視頻說想去東北玩幾天再回家,安小芃二話沒說就答應了,女兒長大了,應該給孩子一些自由空間?刹皇锹,像女兒這年齡,安小芃早就離開家一個人求學工作了。如今的孩子,都是在蜜罐里長大的,家長恨不得替他們把天下掃蕩清爽,才敢松手。究竟是那個年代自己膽大,還是如今的江湖不再是背一腔勇敢就能行走的? 不得知。 安小芃這幾天的行動軌跡就是從客廳到臥室再到衛(wèi)生間,蓬頭垢面,裸著一張風霜滿面的臉。關系最近的就是手機。躺床上看、窩沙發(fā)上看,吃飯看,電視開著還在看,除了有時給女兒視頻聊會天,剩下的就是關注這場來勢洶洶的疫情。 安小芃不停刷屏,查看各種公眾號的推送,鋪天蓋地都是有和疫情有關的各種新聞。年前網上傳的有關武漢新型病毒肺炎的消息隱隱約約,直到武漢封城,安小芃還自我安慰,武漢離銅城還很遠。 一天到晚都在單位,晚上回來天就黑了,也沒有想著去采購點防護用品,直到大年初一看到銅城政府網上發(fā)布確診了三例,安小芃心里一下子慌了,原來,危險離自己如此之近。 安小芃趕緊穿上外套跑出去,大年初一,藥店基本都關門歇業(yè)了,小區(qū)附近開門的僅有兩家,同樣的結果:口罩斷貨。藥店那個女孩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有些輕慢,口氣悠悠地說,您現在才想起來?都斷貨好幾天了。 安小芃腦袋有些發(fā)懵,什么時候開始口罩斷貨了,自己竟這般蠢,后知后覺。這下可好,老張還在上班,最基本的防護怎么辦?翻箱倒柜,阿彌陀佛,找出來幾個一次性口罩,這還是前兩年自己臉過敏時買的,不知道過期了沒有,但總比裸奔好吧。打電話問了老張,他說單位原來發(fā)的勞?谡诌有幾個,暫時不用擔心。安小芃的心稍稍安穩(wěn)了一些。 通過手機查看各種公眾號推送,安小芃知道了從政府到基層再到社區(qū),群眾都被發(fā)動起來,路口,小區(qū)門口等全面設置檢測點,全面防控,不留縫隙。在疫情面前,這些普通人所呈現出來的堅定、勇敢和嚴陣以待,都讓安小芃安心踏實,沖淡了一些早晨醒來看到科比離去帶來的悲傷。 手機不斷地在嘀嘀,單位各種工作群在發(fā)預防新型冠狀病毒有關文件,無論在崗還是休假員工,一天兩次要向部門和班組匯報每天的動態(tài)和身體狀況,安小芃掐著點給班上匯報,比上班一大早看生產總結還及時,認真。 安小芃淚窩淺,這是她的弱點。三十歲看電視《劉胡蘭》哭得稀里嘩啦,以至于喉頭充血,眼睛腫脹,被老張連罵帶笑訓誡一番,再遇到可能涕泗滂沱的電視,一律跳過。安小芃的淚點太低,這有悖水瓶座的特質。 那些逆行醫(yī)護人員臉上被口罩勒出的傷痕和剃去的頭發(fā),又一次讓安小芃不能自已,淚水淹沒著心,只好無數次立在盥洗室的鏡子前,打開水龍頭,撩起水朝臉上胡亂拍。 打開電腦,小芃想寫點什么,端坐良久,還是作罷。在這么大的疫情面前,文字失去了它固有的力量,蒼白著一張小臉,毫無生機,凌亂不堪。 大半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,平時不怎么愛吃水果的安小芃,看著果盤里兩天前洗好的水果有點蔫吧了,一口氣吃了兩個庫爾勒香梨,兩個皇帝柑,惡滴滴地。 中午還高高懸掛的太陽,到了這時竟變成了紛紛揚揚的雪花,安小芃趕緊扔下手機,準備做飯。 平時的飯,基本是老張做。三班倒的緣故,老張白天在家的時間相對多一些。下了夜班回到家睡一會,出去采買,盡可能給六點鐘到家的安小芃做好飯,免得她一個人湊合。尤其是上前夜,夜里兩點下班,回到宿舍洗漱完畢,基本四點左右才入睡,早上六七點就醒了,上早班的人在樓道里踢踢踏踏,如同在心上擂鼓。老張收拾好,坐班車回到家已經九點多了,通常這個班早飯是在街上吃的,小城的咸湯面或者河南胡辣湯即可。到家收拾一下衛(wèi)生,玩玩手機,十一點左右去睡,兩個小時后睡醒,泡杯茶,吃點零食,就開始給安小芃做飯。做好后,他不吃,胃口還沒開。又著急慌忙趕班車接著上前夜。單位食堂五點開飯,大伙可以換著吃。大概所有的“食堂菜”都是一個味吧,愛不得離不得,就這,食堂打菜的大媽們手抖的和篩子一樣。 按照老張交代,今晚吃蒜泥耳片。從冰箱拿出豬耳朵,這是大姑姐給的。色澤紅亮,看著不錯。接下來要片耳朵,這有點為難。五十歲的安小芃生活中有些低能, 面對著砧板上的豬耳,安小芃有些無從下手,整個片,有些大,得剌開,一念之間,手起刀落,竟然將耳朵剌了兩刀。心里掠過一絲不安,這樣片出來的耳片太小了,不成形。有點懊悔手比腦子快,但也只能往下進行,盡可能片得薄些。看著盤子里片好的耳朵,感覺有些單調,果斷拿出一根黃瓜,同樣切成片,蒜泥姜絲做輔料,放點鹽,倒上香醋,淋上熱油,調點辣椒油,安小芃甚至覺得遠遠可以彌補耳片形狀的不足。 按著點熬上包谷糝稀飯,鍋里餾著饅頭,趁著空檔,把前幾天買的腌白菜切成絲,調好,就等著老張進門開飯。 六點鐘,老張推門進來,臉上有些疲倦。安小芃趕緊擺上飯菜,招呼他洗手吃飯。老張疲憊地笑了一下說,玩了一天手機,憋不?安小芃趕忙答道,哪有,洗衣服,做飯來著。 看似正常的畫面在老張坐下將手機放在餐桌上的一瞬間突然變了,他臉色有些陰沉,能滴下水。安小芃心里一緊張,壞了,這盤耳片果然逃不掉了。 老張脾氣差,不是一般的差,遇到事情愛發(fā)火,哪怕針尖大的事,這也和他常年三班倒有關系,身體很多方面都存在問題,心理上更是有障礙,老夫老妻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,安小芃知道他,凡事也讓著,不和他一般見識,發(fā)脾氣時她一般不爭辯,等他消氣了,再論對錯。 接下來是老張疾風驟雨的時刻。 黑著臉的老張用筷子指著盤子里的蒜泥耳片問安小芃,這是什么? 小芃忙不迭地說耳片切的小了。 誰家的耳片切成這樣?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?這要是來個客人,這菜怎么見人?老張的眉頭皺巴到一起,有些生硬。 是有些小,今天沒弄好,你湊合點。安小芃的心里泛起一股寒氣,趕緊解釋。 老張的臉愈發(fā)黑,聲音很高,什么叫湊合,這是態(tài)度問題。我平時是怎么做飯的?下夜班睡起來,想法子給你做晚飯,我怎么做的?你怎么做的? 安小芃心里有些躁熱,強壓著水瓶座脾性。老張這態(tài)度在意料之中。不過,一盤耳片,大過年的至于嘛! 這都老夫老妻二十多年了,老張的脾氣是一點也沒改。還是自己平時慣得。這要擱年輕那會,安小芃準保和他理論一番。 眼看著這頓飯有些吃不成了,安小芃壓著火陪著笑臉,一頓飯,哪有什么態(tài)度問題,不至于不至于!下次改正。吃飯吃飯。 老張明顯也壓著火,沒再接話,氣呼呼夾了一片黃瓜送進嘴里。 是這樣的,當時我想這個耳朵整個切有些大,我順手剌了兩刀,已經遲了,只好往薄片,看,片的多好,透亮絲絲的,看著就有食欲。 安小芃打著圓場,盡力緩和著氣氛。 本想著這么一來,問題就解決了。誰知這場發(fā)自靈魂深處的拷問才剛剛開始。 平時里我一直在給你講思想高度問題,都白講了?就拿這盤耳片來說,你為什么先要剌上兩刀,為什么不先片成片,然后再當間切開呢?你這樣切既費時又不好看,為什么呢?做飯敷衍了事,這就是思想高度問題。老張揚著油膩锃亮的腦門,痛心疾首道。 頓了一下,老張手里的筷子干脆放下,接著說,就比如你喜歡寫文章,文字要有自己的風格和思想深度,你讀讀賈平凹,讀讀他寫的“閑人”,穿著白塑料底板鞋,時不時用紙擦一下鞋邊,這都是生活中常見的行為。比如他寫的騎自行車,卯足勁弓著腰蹬十幾圈竄出一大截,然后支起身子得意地倒蹬幾圈,這樣的場景和描寫你敢說你沒見過? 老張的手在小芃眼前晃來晃去,眼睛里有血絲,眼皮也塌眸了。安小芃記得當年還是小張的老張第一次去自己家時,母親看了一眼他,背過身子對小芃說,眼皮緊。二十多年后,小芃也沒有弄清母親說這句話的含義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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