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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銅川礦區(qū),那些被風(fēng)吹起的從前(下)

      2020-11-27 10:50| 發(fā)布者: 素箋淡墨| 查看: 2390| 評論: 0|原作者: 李國芹 分享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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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摘要: 父母在后山,而我在路上三娃家對面那棵樹遠(yuǎn)遠(yuǎn)地闖進(jìn)我的眼。那也是棵槐樹。葉子幾乎落盡,露出稀疏的枝干,疏朗、通透,回歸生命原本的堅韌和質(zhì)樸。打有記憶起,這棵樹就佇立在這片空地上,夏天,樹冠如蓋,三三兩兩 ...
      父母在后山,而我在路上

      三娃家對面那棵樹遠(yuǎn)遠(yuǎn)地闖進(jìn)我的眼。那也是棵槐樹。葉子幾乎落盡,露出稀疏的枝干,疏朗、通透,回歸生命原本的堅韌和質(zhì)樸。

      打有記憶起,這棵樹就佇立在這片空地上,夏天,樹冠如蓋,三三兩兩的人樹下總是席地而坐,面朝馬路,遙望南山,乘涼、歇息,或者只是沉默。

      和拐角樓那棵老槐樹一樣,它也是標(biāo)志,而我更愿意把它看做一棵消息樹,望見它,我內(nèi)心就篤定、安穩(wěn)。這棵樹見證了很多人的歲月,密密的年輪里藏滿故事。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,都在時光里趕路,不曾回頭。

      對面三娃家窯背上衰草在風(fēng)中簌簌顫栗。想起有讀者給我留言說,三娃家窯背是學(xué)生時代初戀的圣地,談著青澀的愛情,憧憬著虛無縹緲的未來。

      是啊,礦區(qū)是我們永恒所在,多少人的童年、青春在這里萌芽、生長,又目送多少人離開。

      站在樹下扭頭往西,鐵道弧形拐角處,那根水泥桿佇立著,醒目、孤單。

      三盞信號燈縱向排列在水泥桿上,執(zhí)著守望著日子。

      “你是別人的風(fēng)景,卻看濕了我的眼。”

      那時的礦區(qū)很熱鬧,拉煤的火車吭哧著穿梭不停,附近的居民全靠信號燈辨別火車遠(yuǎn)近。鐵道邊的房子里冒著煤煙,,枕木上有煤粉殘留,鐵道上有下班的礦工走過,洗不凈的眼眶跟描了眼線似的。信號燈下,我們常坐在鐵軌上,聽銀鳳唱歌,手里邊織毛衣邊看席慕蓉,書中那迷茫的鄉(xiāng)愁似懂非懂,手里的毛衣掉針擰線,亂成團,拐彎處汽笛響起,瞅一眼信號燈變換了顏色,著急慌忙跑到路邊的草窠里,捂著耳朵,看著龐然大物在我們的笑鬧中呼嘯而過。也曾目送暗自喜歡的少年沿著鐵軌從面前走過,消失不見,三個小丫頭的心,時而清風(fēng)朗月,時而陰云密布。如今,成年人的心都批了無數(shù)層膩子,已很難看到原本的模樣,那些藏在歲月褶皺里的喧鬧,被風(fēng)刮散了。

      那時的礦區(qū)是黑色、嘈雜、襤褸的,卻也安然、溫暖。如今的礦區(qū)沒有了煤,一輩子下井挖煤的人再也見不到煤了,變得安靜整潔,但在我眼里成了灰色。缺少了礦工和家屬的礦區(qū)在我心里正在干枯、褪色。

      鐵道旁的空地上,有許多被零星開墾出來的小菜地,里面種著豆角、菠菜和西紅柿等,還有鳳仙花,俗稱指甲草。退休礦工大半輩子跟煤炭打交道,辛苦半輩子,不得一點閑,退休后的日子竟有些茫然,依稀想起年少時對泥土的記憶,有些老人去廣陽會上買來鋤頭耙子等家伙什兒,滿腔熱忱投入那巴掌大的土地,翻地、耬杷,播種、搭架一樣也不落下。小菜地里倒也很爭氣,綠格瑩瑩,紅格艷艷,生機勃勃,十七歲的我,有時心血來潮,主動要求給爹那個巴掌大菜園的豆角澆水。銀環(huán)一樣一步三晃,顫巍巍跨著枕木,一擔(dān)水到了菜地,所剩無幾,褲腿濕漉漉,肩膀疼的不敢碰。

      眼前,這些曾被精心務(wù)農(nóng)的菜地,只剩下了很少一部分存在著,其余大部分已被遺棄,長滿雜草,籬笆門已散架,歪靠在歲月里,緘默著。

      爹媽睡在后山,我,還在路上。

      我們甚至來不及回望,生命里那些跌跌撞撞的成長,滾燙熾熱的堅守,以及遺失在山風(fēng)中的淚水,來不及咂摸,就迅速遁去。

      但,總有很多讓你生生不忘的,是你根植于心底的,是在時光的磨礪中變得滾燙的,在生命里汩汩作響的。

      改寫它們的,是汗水

      萬物皆這般,生命生生不息,老去的總會被新生事物替代,年輕躍動的生命,都奔走在時間里,創(chuàng)造價值,筑巢幸福。作為計劃經(jīng)濟時代為國家做出巨大貢獻(xiàn)的煤礦,在時代的浪潮中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,于時代而言這是必然。

      只是,我還執(zhí)念于從前。

      礦區(qū)在我心上留下很深的烙印,靈魂皈依之處,遙遠(yuǎn)卻親近,豐滿又空蕩。只是,回不去了,時間一直往前走,不管不顧。

      小時候,眺望遠(yuǎn)方,成人后,回望故鄉(xiāng)。只有經(jīng)歷過繁華,才有資格哀悼荒蕪,我想,我真的老了。三十年前,十字路口,面對礦區(qū)的衰微、破敗,那個淺薄又勇敢的小姑娘,背著長劍,披著戰(zhàn)袍,義無反顧登上中巴離開這里。歲月來到多年以后,站在這兒的女人,面對更多的衰微和破敗,卻飽含熱淚。

      礦區(qū),這個曾經(jīng)在重工業(yè)時代為國家做出巨大貢獻(xiàn)的地方,隨著時代的發(fā)展已退出歷史舞臺。它見證了新中國工業(yè)一窮二白,艱難發(fā)展的歷史。那些運煤的火車、喧囂的主副絞天輪、熱氣騰騰的日子都湮滅在時光里。在百米井下礦工們常年晨昏顛倒,隨時面臨冒頂、透水、瓦斯等危險,用血汗開采出的烏金被運往國家最需要的地方,為國家的工業(yè)發(fā)展發(fā)揮了巨大作用,艱苦奮斗,樂觀包容的礦工精神是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。

      百米井下,幽深巷道,礦工們干著最臟最累也最危險的工作,礦工的家屬,同樣為礦山付出了很多。每個礦工背后都有一個甚至幾個為家庭辛苦操勞,默默無聞的女人。一個人微薄的工資無法維持一大家子的生活開銷,母親們這時就走出了家門,甚至還有十七八歲的閨女。他們在礦上的副業(yè)隊、石子廠或者大修隊干臨時工,蓋家屬樓、醫(yī)院、電影院,綁鋼筋,搬磚、和水泥沙子、打殼子板等等,礦區(qū)幾乎每一座建筑都見證了她們的汗水。鄰居韓叔家的大閨女艷紅姐駕著裝滿預(yù)制板的架子車,從礦部大門那個坡飛馳而下,從花容失色到從容不迫,改寫它們的,是汗水。她曾脫下外衣給我看,年輕的酮體上被陽光烙下胸衣狀的曬痕,赫然醒目,艷紅姐在笑,曬痕在笑,我的心,在顫。

      光亮的母親和一幫女人在鐵道邊坑木場里編簾子(也稱荊笆),和圓木、板坯一起用來苫在掘進(jìn)面的支撐柱上,保護掘進(jìn)工人的安全。光亮聽大人說過,小時候母親在坑木場一坐一整天,五六歲的他就站在母親面前,安靜地陪一整天,不哭不鬧,很安靜。荊條在母親手里上下翻飛,幼小的光亮還太不懂事,他說,成年后的腦海中,母親手指上被扎絲勒出的血痕總會冷不丁竄出,在眼前浮現(xiàn)。

      如今的礦山,像老去的母親,乳汁獻(xiàn)給了新中國的工業(yè)發(fā)展,如今垂垂老去,乳房干癟松弛,面口袋一樣耷拉著。千瘡百孔的礦山,丑陋、卑微,像極了母親幾乎刺穿皮膚的肋骨,令人鼻子發(fā)酸,喉頭哽咽。

      我的母親說過,人是山上的石頭,骨碌到哪兒是哪兒。礦上的老人退休時,身體零件大都過度勞損,尤其深受煤肺折磨,骨碌不動了,如同一塊煤炭,燃盡了最后一點熱量,相繼躺在礦區(qū)南北山上,默然注視著這個為之耗盡畢生精力的地方,那里是他們最終的歸宿。

      新中國工業(yè)發(fā)展史冊里,銅川礦務(wù)局和所有煤礦工人,理應(yīng)成為濃墨重彩的一筆。

      每個從礦區(qū)走出的人,身上都有磨滅不去的印記。貧瘠簡陋的生活,培養(yǎng)了他們吃苦耐勞,堅韌的品質(zhì)。父輩黑白顛倒,三塊石頭夾一塊肉的辛苦努力,刺痛著每一個礦工子弟的心,路遙在《平凡的世界》里借雷副區(qū)長的嘴巴說過,礦工吃的是陽間的飯,干的是陰間的活。

      礦工的身體或多或少都會留下傷病,很少有人能全身而退。

      這次回家,聽大哥給我起父親,原來父親在井下采煤區(qū)干了24年!是老七級工。已經(jīng)到了頂頭,再也沒有升過級。有一次父親去處理鎦煤眼堵塞時遇到塌方,掉了進(jìn)去,摔傷了肋骨,最終才從井下調(diào)上來,我的心啊,疼痛不已。我的父親,為了全家八口人,在井下最危險的工作面一干就是24年!最后得了煤肺,這是煤礦工人的職業(yè)病,終身會被折磨?上,我再也無法從父親口中聽到這些。

      徐家溝2.24礦難事故發(fā)生時,我剛十歲,懵懂的年紀(jì)卻留下了很深的烙印,是多少家庭永遠(yuǎn)的傷疤所在。常年洗不凈的黑色眼眶,提醒著他們,自己是礦工的孩子,父輩們從事著天地下最危險也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,那些七零后、八零后的少年心中或許曾自卑過,那些自卑是孩子們對世間最初的覺醒。和孫少平一樣,他們早早就懂得,唯有好好讀書,才能走出這道溝,走向更廣闊的世界,不再像父輩一樣百米井下挖煤,能有一種體面的人生,他們對生活的理解停留在那個青蔥歲月。長大后離開礦區(qū)走向外面世界,經(jīng)風(fēng)雨,磨心智,長見識,演繹著有別于父輩的人生,有些人在挫折中成長,變得孔武堅韌,拓展了屬于自己的天空,實現(xiàn)著人生價值。

      還有更多的人默默無聞,做著最平凡的事情,活在故鄉(xiāng)以外的地方,用力閃動著翅膀,在暗夜里掙扎,靈魂無聲舔著傷口,夢想不死,在路過的某個地方生根發(fā)芽,這就是生活。

      但礦區(qū)長大孩子,其實是沒有根的,父母離去,他們一個個像蒲公英的種子,隨風(fēng)飄散,隨遇而安,在故鄉(xiāng)以外的城市漂泊著。

      百米井下,幽深巷道,礦工們干著最臟最累也最危險的工作。

      恁家的小孩讓俺挑

      無論哪一種人,都是這個世界真實的存在,如飛鳥銜來的種子,落在哪里都努力向陽生長。

      我目光觸不到的地方,看到更多人,隨著礦區(qū)的衰微,失去了工作,沒有了收入,無所適從,茫然,陷入困境。年齡的限制,技能的不完備,讓他們選擇和被選擇的機會有限。一些人被分流到玉華和下石節(jié)煤礦,有些人遠(yuǎn)走他鄉(xiāng),承運陜北煤田開采,這些人還算是幸運的。還有很多人只好外出打工,那些常年挖煤的手,如今沒煤可挖,只好學(xué)著握住各種謀生希望,拼命掙扎,嘗遍世間冷暖,翻看歲月各種臉色,絕望過,痛哭過,卻還在努力著。他們是父親,是兒子,更是丈夫。肩上挑著期盼,腳下踩著心酸,胸膛里裝著責(zé)任。行走在生命里,艱難但堅定。這就是我的父老鄉(xiāng)親,我的礦工兄弟。

      我的眼淚在風(fēng)中熱烈地滾落。

      希望歲月不會薄待每一個有夢想的人。

      電話響了,哥催我。站在秋冬交接的路口,望著被風(fēng)吹起的從前,我轉(zhuǎn)身,大踏步離開。

      身后,那首歌在風(fēng)中響起:

      “機器靈,砍柴刀,恁家的小孩讓俺挑。挑誰?挑王貴。王貴不在家。挑恁姊妹仨,俺姊妹仨不會說話,挑你家的小尾巴……”

      那些被挑的人,都老了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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