給爹媽送完寒衣下得山來,邁過鐵道,四個哥在前,我斷后。 下那道小坡的時候,陽光下,大哥、二哥稀疏的頭頂有些晃眼。家族遺傳的濃密黑發(fā),到了這個年齡,也都紛紛選擇棄我們而去。 凡塵俗世,每個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,兄妹幾個在十字路口匆匆告別,各自離去。 我和二哥一路,他還要在這里處理一些事情,趁這功夫,我可以四處走走。 雖是初冬,接近正午的太陽依然很暖。背著雙肩包,我獨自往礦區(qū)東邊走,那是家的方向。 路上人不多,面孔有些生。經(jīng)過鴨口村的時候,我下意識尋找那棵老槐樹,那曾是許多人的記憶。參照著拐角樓的位置,我東張西望,槐樹下麥場起了一排房屋,碾子、麥草垛都不見蹤影,向路邊的老漢打聽,他顫巍巍地給我指著麥場房頭那里說,那堆劈柴就是。 風(fēng),從鐵道邊吹來,吹起散落肩頭的發(fā),吹起了從前。 回憶里,我是老槐樹旁經(jīng)過的丫頭,濕漉漉的頭發(fā)散落肩上,“海鷗”洗發(fā)膏的味道散了一路,藍(lán)色綿綢裙隨風(fēng)起舞,藍(lán)色塑料涼鞋帶扣壞了,帶子上那朵花在腳面上擺來擺去,像極了一只蝴蝶。 鴨口村夾在礦當(dāng)中,將礦區(qū)一分為二。和城市相比,礦區(qū)是微縮版的城市,各種基礎(chǔ)設(shè)施和服務(wù)機構(gòu)還算健全。在講究戶籍制度的年代,礦區(qū)是非農(nóng)業(yè)戶口,吃商品糧,每月領(lǐng)工資,相比農(nóng)村而言,骨子里存在小小的優(yōu)越感,但比起城市的繁華,終究是要遜色太多。礦區(qū)人的性格里就有了自卑和自信兩種狀態(tài)。天南地北的人匯聚在這小小地方,生活將不同的特征掰碎糅合,于是礦區(qū)人就兼有中原人的豁達(dá)和陜西人的細(xì)膩。河南味的普通話是這里的通用語言,俗稱“銅川話”。在這片祥和中,鴨口村卻獨立存在其中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婚喪嫁娶固執(zhí)地沿襲本地風(fēng)俗習(xí)慣,和礦區(qū)并不搭界,也不互相來往。 小時候村子還能看到牛羊,它們常在馬路旁臥著,拉煤車呼嘯而過,老牛見慣不怪,眼皮都不會翻一下,悠然反芻,仿佛嘴巴里咀嚼的才是整個江湖。 如今礦區(qū)凋敝了,鴨口村的人似乎也并沒有受太多影響。不同的是,社區(qū)工作缺人手,村子里許多人加入社區(qū),也有了按點上班,到點領(lǐng)工資的生活。
小路盡頭就是家 順著醫(yī)院對面那個小坡往上走,那些隱匿的往事開始一點點抽絲剝繭,慢慢凸顯。 爹去世兩年后,家被夷為平地。得知消息時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大漠,坐在通勤的班車上,車窗外殘陽躲躲閃閃,窺探著我的眼淚。 站在這里,我有些茫然,眼前這片被蒿草占領(lǐng)的空地,就是家嗎? 依稀辨認(rèn)出對面樓上水花姐家的位置,參照那根水泥電線桿,我做了定位,撥開衰草離披的蓬蒿,衰草中一隱匿的葵花搖曳著殘留的一點明黃,我小心繞過它的花瓣往深處走。 我想找到客廳方桌下那塊有補丁的水泥地板,院子里絲瓜和葡萄的小園子,還有屋后那片酸棗叢,以及我常趴在那里寫作業(yè)的青石板。 爹媽從遙遠(yuǎn)的祖籍,一路討生活,受盡人世風(fēng)霜苦寒,落腳于銅川三里洞煤礦。我們習(xí)慣上把徐家溝、鴨口、東坡和一五三廠統(tǒng)稱為東區(qū),那里正如火如荼建設(shè)中。1966年,隨著一聲令下,很多人從三里洞、桃園礦、史家河等各個礦奔赴建設(shè)中的徐家溝礦,從此在這里扎下根。父親便是其中一個。 聽大哥講,那時從三里洞往徐家溝去,沒有汽車,從馬車店雇了輛馬車。車上那么狹窄的地方都沒有裝滿,兩三個木箱子,幾床被褥而已,母親于是把那個“泥巴爐”也搬上了馬車。 由于沒有磚砌爐灶,那個爐子是爹媽用泥巴一點點壘成的,爐體被抹得溜光,爹媽和四個哥哥就在這泥巴爐上煨的湯水中艱難度日。 剛到徐家溝的時候,父母和哥哥們在一號樓那里搭著窩棚將就過活。后來利用下班時間,父親和幾位同事找了這塊地方,平整了坡地,蓋了房子。最早是土墻,就是圓木之間填上土,用石錘夯實,房頂是毛氈苫著,名副其實的茅草屋,圈了院墻,就成了一個家。一間半房子,就是全家六口人的棲身地。后來隔壁風(fēng)民哥家搬走,爹媽買下了他們的房子,拆除了兩家中間的圍墻,地方變得稍微寬綽了些。 我和妹妹在這個院子里出生長大,日子艱難也充滿了希望。 再后來,用麥草和泥,用泥叉一點點垛起來,換掉了土墻。再往后,用撿回來的半截磚一點點替代了泥巴墻,直至最后用全磚取代了半截磚,房子被翻修了幾次。院子里土路換成磚地,最后換成水泥地,近五十年的時間,在這個院子里,爹媽的年華都給了他們的孩子,給了礦區(qū)。含辛茹苦養(yǎng)育了六個兒女,我們在這里長大成人,相繼飛了出去。 這些年到過很多地方,我知道,那些地方,那些住過的屋子,都不是家,只是身體的棲息地而已,仿若旅館。二者,在時間和空間中反復(fù)交錯卻不能重疊。 那狹窄川道里小小的院落,廚房頂有幾塊青瓦殘破,用毛氈苫著,院子的墻磚用摻著麥草和成的黃泥糊著,有些剝落,青石板拙樸粗糲,泛著清輝。高高的煤爐子上,那塊鏊子扣在用蘭炭封著火的灶口上,藍(lán)色的火苗在蘭炭縫隙中探頭探腦。對開的院門歷經(jīng)了歲月,紅漆斑駁,門軸有些腐爛,門環(huán)黯淡。盡管陋巷菜羹,仍然是魂牽夢縈所在。 爹媽在,家就在。即使爹媽故去,只要小院在,家依然在,心靈有皈依。如今,那些承載了光陰痕跡的歲月,仿佛臆夢,找不到印證,記憶被歲月席卷而去,蕩然無存。那些年少時曾想逃離的日子,那些成人后我曾祈禱永生不滅的日子,不知被風(fēng)吹到哪里。 再往前走,大概是運清哥家門口位置,初冬的陽光下,荒草間有一蓬野菊花開得用力、蓬勃。 高大壯實的嫂子性格大大咧咧,麻利、爽快,和貝貝奶奶常來我家陪爹打麻將,幾個歲數(shù)加起來兩百多的人,打起麻將來和小孩一樣常爭得面紅耳赤,卻樂此不疲。 聽聞運清哥和嫂子都已故去,那些嘰嘰喳喳的笑聲,也被時間的霜刀剌得粉碎。我耳邊至今還回響著嫂子經(jīng)常說的那句話“多將(放)油多將(放)姜,不將(放)蔥花飯不香”。 沿著小路上了鐵道,鐵軌銹跡斑斑。那些吭哧吭哧的龐然大物鉆進了哪個山洞,躲著不肯出來。 礦區(qū)衰落老去,大部分人都離開這里,外出討生活。鐵道邊居住的人,都搬到臨街樓房里,鐵道邊的房子,如今都沒有人住了,目及所處,殘破、荒蕪。曾經(jīng)火熱喧囂的鐵道,竟老成這般模樣。 記憶里還保留著十七歲之前關(guān)于這里的很多東西,鐵道邊住的老范家,是學(xué)中醫(yī)的,自學(xué)成才,喜歡鉆研。緊挨著的是老蔡家,大眼睛的花花妹妹,在我眼中有些叛逆、特立獨行。姜建鐘是一個不愛說話的男孩子,和他父親的絮叨不一樣。緊挨著的是一條小路,狹窄蜿蜒,通往山上。中間坡坡上是習(xí)叔家,父親喜歡在這里打撲克,到了飯點還不回來,常惹得媽不開心,我便得令去尋他。再往上就到了有良家,他有一雙花大花大的眼睛,我和他有點疏離,心里有些怯怯的。“假女子”二平是陜北人,靦腆、愛笑,有兩顆小虎牙,才搬來時臉上的“紅二團”很惹眼。鐵道邊窄窄的空地上,我們一般大的孩子在這里跳皮筋、踢沙包、跳馬、鐵軌上走貓步。記憶還未老去,可,這里的人們都去了哪里?
鐵道銹跡斑斑 戰(zhàn)平家門口我們經(jīng)常玩泥巴的枕木,還很堅實,野草在道邊的水渠和臺階上擠擠挨挨,有些泛黃,但仍舊招搖。有一扇朱紅色鐵皮門緊鎖著,記不清主人是誰了。院子里叫不上名字的那棵樹,寬大的葉子青綠,枝繁葉茂,在萬物凋敝的初冬很是醒目。枝蔓越過高高的院墻伸了出來,想必是思念主人了,而院子的主人,不知道回來探望過它沒有。 長長的鐵軌,兩邊望不見頭。站在鐵道上,我形只影單,仿佛高壓電線上站立的一只麻雀,寂寞、無助。那些跳皮筋、踢沙包的孩子,抖落在記憶里的歡笑如火車般急速后退,留我一人,站在記憶這頭回首、眺望。 順著鐵道往西走,那座基督教堂依然是礦上最矚目的建筑。沿著鐵道邊建起,青石砌起一人高,上接紅磚,拱形的門楣上紅色的“永生之門”醒目莊重,大門兩邊墻上寫有“愛國愛教,榮神益人”八個字,高聳的十字架彰顯著某種溫暖的力量。 人,是要有信仰支撐的,那樣日子就活色生香,有奔頭。教堂無疑是其中一種。 東區(qū)幾個礦和十里八鄉(xiāng)的信徒,老頭老太太居多。逢禮拜天,就不辭辛苦風(fēng)塵仆仆趕到教堂,向主訴說他們的虔誠和期盼。圣誕節(jié),礦區(qū)有多少孩子跟著過禮拜的老人在這里蹭過燴菜,湊過熱鬧?聽大哥說礦區(qū)雖然已經(jīng)衰落,教堂沒有了鼎盛時期那些喧鬧,但信徒依然絡(luò)繹不絕,紅色的十字架依舊擎在荒蕪的時間里,召喚教徒前來招領(lǐng)遺落的懺悔。 今天不是禮拜天,但教堂里仍傳來風(fēng)琴。我尋聲拾階而上,大門虛掩著,走進去,記憶一下子從時光深處走出,恍如隔世般,熟悉又陌生。格局沒變,建筑物已重新翻修過,舊貌換了新顏。走進二門,里面有幾位上了歲數(shù)的姐姐在唱詩,一排排紅色的長桌長條凳整齊排列,條凳上鋪著厚厚的棉墊子,彈琴的姐姐神情專注。窗子是拱形的,臺子中央是拱形的門楣,“以馬內(nèi)利”四個金色的字環(huán)繞著紅色的十字架,意思是:神與我們同在。 信仰早已滲透在信徒的靈魂里,礦山即使老去,希冀永遠(yuǎn)鮮活。 也許,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教堂,可以是虛擬或者具象的物體,能接受懺悔,容納卑微,安撫靈魂。 二十多年前,冒著漫天雪花,我曾跑去教堂,擠在最后一排湊熱鬧,跟著大伙唱詩,那無關(guān)信仰,是豐盈的青春展翅前的迷茫和宣泄。出了教堂,站在冰冷的鐵軌上,飛舞的雪花掩蓋著心里的不安定,洇濕的頭發(fā)有光亮在暗夜里閃爍,那個熱淚盈眶的少年,去了哪里? |